“一个体的车站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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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站不大，其实都不能说是一座真正的车站，也就是一所并不出名的兵站的组成部分。除了铁轨，它的什么都和“一”关联：一道站台，一条地下通道，一个标示牌，一盏站台灯——也许还有一盏，但那天夜里坏了。因为并不承担迎送普通旅客的使命，它也没有通常车站都有的候车大楼和进出站口。最后就是那座售货亭，也是孤零零的一个，意外地、异常突兀地耸立在荒凉的站台正中，如同一个刚刚拉开大幕的舞台上仅有的道具。 现在想来，它的出现其实是可疑的。一定是哪些日子突然在这座兵站多起来的军列，让它的负责人觉得，为了给匆匆南下的军人最好的服务，应该临时增加一座售货亭，万一有人忘记了带牙膏毛巾之类的日用必须品，就可以在军列停靠的短暂时间里购买。这里显然不会有太多的生意，于是售货亭里只安排了一名女售货员。 那个夜晚，我们的军列轰隆隆地开进这座兵站。隆冬时节，虽是南方，却是一副大雪将至的景象，云层厚得如同翻卷的棉被，低得就要压到头上来。军列停稳后，在蒸汽机车的轰鸣声中，我们接到命令：全体下车，马上开饭，半小时后发车。回头就是一声长长的嘹亮得有点凄厉的哨子响，整个站台立马就布满了下车的士兵。那年月我们习性于用“呼啦一下”形容事件发生之快——“呼啦一下”全师官兵下了军列，“呼啦一下”站台上的兵全都涌向了兵站的饭堂，又是“呼啦一下”，这些人就风卷残云通常把饭菜吃个精光。 在这种“呼啦一下”的紧张氛围中，没有多少人会观察到站台上那座不大的售货亭。我所在的那节车厢里，只有师部的广播员小厉去那里买回一包零食。小厉只有18岁，上了军列还在背英语单词，等着将来去考郑州大学的考古系，幻想着哪一天从一个什么人的墓葬里扒出一堆甲骨文来。这件事件终归受到科长的批评：“时间这么紧，不赶紧去吃饭，万一军列开了，把你甩下了，哪儿找你去！”大家这时已经开始分吃小厉买的零食，当然不能少要问：“售货员不是个老太太吧？漂亮不漂亮？”“漂亮不漂亮？当然漂亮！岂止是漂亮，不过——”小厉说，“有我什么事？早有人进去了！”科长问：“谁？谁这么一丁点儿工夫就破坏纪律！登车时刚刚宣布过，全部人员南下途中不得和地方人员接触，尤其是地方女青年。”小厉本来还要说什么，但看科长认真的样子，又咽下去不说了。 那个趁全师下车吃饭时偷偷进入兵站仅有的一个售货亭，和仅有的一位女售货员接触的人，最后大家还是知道了，是何志豪，四连连长，头天晚上吃了没煮熟的饺子，一路拉着稀上战场的那位。那天在临时集结地，吃过早饭，科长说：“我们去四连，何志豪这小子又捅娄子了！他违反纪律，一个体到兵站售货亭去见马娟。”我问：“马娟是谁？”科长越发生气了：“他老婆！我军南下作战到现在为止还是保密行动，这小子没出息，大家都忍住了，他就这么忍不住，非要看一眼马娟？严肃说这就是泄密！上级要我们去问问！”途中我又问：“何连长结婚了？”科长说：“谈了好几年，马娟比他小好几岁，不到晚婚年龄，结什么！”又叹道：“去年马娟到部队看他，规定说未婚妻来队，住在招待所，男方去见面，没有外人的情况下，必需开着门谈话。可他就是要把门关上！批了他一顿。”于是这一路上我也就捎带着知道了，何连长军政素质双优，不久前在师里当过参谋，师长为了培养他才把他安排下去当连长的。 我就是那天见到了何志豪，二十七八岁，却长了一脸胡子，显老，但身高体壮，雄武有力。我知道科长和他见面是问不出什么来的，科长一开始就不想问出什么来。他是科长带出来的，该护犊子的时候是要护的，但是该骂的时候也是要骂的。科长一见面就骂道：“万一这一仗你死了，人家马娟将来如何处对象？”骂了一顿，何志豪只是笑。何志豪的搭档，四连指导员，也姓何，叫何运水，夜里两人睡在一间草棚子里，也逼问何志豪：“你们没如何着吧？这一仗你要是被打死了，人家马娟如何办？万一有了孩子，日后我也可以为你和她做个见证，不然人家可就说不清楚了。”何志豪的沉默就是态度，何指导员也就不再问了。 何志豪牺牲在战斗打响的第一天。四连所在团是主攻团，四连是主攻连，科长和何志豪一起经历了当日的艰苦战斗。事实上，真正艰苦的时候也就是第一天，彼此都是初战，有点战斗力。 36年后，科长和我们在北京相见，已很见老态的他拽住我的手说：“作家，我们要拜拜了，我要去见何志豪了。”才知道他患了癌，一见面他就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们，却趾高气扬，好像得了奖通常。刚入席他又说起何志豪，说他的死就是因为他爱逞能。 “第一天四连打二号高地，敌人居高临下，我们地势低，主攻排一时攻不上去，他就急了，抱着机枪噌噌噌爬上一棵相思树，对着敌人就开火。这一击吸引了对方的观察，全部火力都冲着他来了。我一见他这样就骂他，你快下来，你这是找死！但是他已经扰乱了敌人，主攻排就趁着那一会儿攻了上去。他从树上‘呼啦一下’溜下来，军衣上钻了几个眼儿，有一个还冒着烟，他还冲着我龇牙笑！”事后科长没有忘记骂他：“万一把你打成筛子，马娟如何办！”何志豪牺牲在四连进村去清剿残敌之时。“我们进了一所房子，搜了半天也没见一个敌人，对方在我们进来时早逃了。可何志豪不放心，说要爬上去看看，说不定在二楼藏着呢。我当时真是没一把拉住他，他踩着梯子上去了，砰的一声，他就倒下来了！楼上果然藏了一个敌人，是跑不及藏进去的，何志豪不上去他铁定了不敢开枪。那天我抱着他，舍不得让担架队抬他走，我还在骂他，你这小子为什么要逞能啊，我也觉得上头有情况，可是你这么上去，不是找着挨枪嘛，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消灭这个家伙嘛！你死了，马娟如何办哪！你让她如何嫁人呢！” 科长说，战后四连被授予荣誉单位，何志豪评了二等功，名字上了英烈名册。开始师里打算让科长和四连指导员去兵站，和马娟的领导谈何志豪的事，确认马娟是烈士遗孀，说万一将来她真有了孩子可以享受政府抚恤。“我老婆就骂我，说给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评烈士遗孀算如何回事！马娟是否愿意？人家还有漫长的一生呢。”于是就决策等。但有人比科长还急，四连指导员何运水先去了那个兵站。最了不起的是马娟，她坚决拒绝任何人的帮助，拒绝任何人上门提亲——她长得确实漂亮，就是有了前情还是有不少人追求。就连何运水也被她赶出了家门。后来才知道，马娟真怀孕了，她下定决心要生下那个孩子。

“之后呢？ ’我问。 我有点等不及了。

“什么后来？”科长说，“没有后来。”后来她干脆从兵站调走了，再后来随着百万大裁军，兵站也撤销了。那地方成了一座新城市的一部分，到处都是楼群。何运水战前曾经对何志豪发过誓要照顾马娟和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，可现在连马娟这个体也找不到了。何运水后来转业回广东，在深圳开了一家建材城，赚了些钱，36年了，他一年年地找马娟，想要完成自己的心愿，却没能实现。 科长最后还是喝多了，眼里溢出泪花说：“我这次来北京的路上，特意去找那个兵站，没找到，只看到了一座新建的高铁车站。车站上有好几座崭新的售货亭，售货员都是女的，很年轻，个个都很漂亮，没有马娟，也没人听说过马娟和她的孩子。36年了，马娟也老了吧。” 离开餐厅时科长又说：“我刚刚拿了复查结果，原来我们那儿的医院弄错了，我没得癌症。我还要活下去呢。启程来北京那天我对我老婆说，我要死了，我真想马娟呀。老婆就说你想她就找她吧。我说人海茫茫我去哪找呀，说着就没出息地哭了。我老婆也跟着哭了。今天下午拿到结果，我打电话给我老婆，说还能活些年呢，我真盼着哪一天那个孩子会来找我，他都35岁了呀，他会问我他父亲是如何牺牲的，他父亲母亲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。我会一一告诉他的。”

科长最后看了我一眼。 “作家，恐怕我不能等到这孩子死。 如果是这样的话，就靠你了。 ’”

我说了。

（作者为海军政治部文学创作室主任，著有多部长篇小说，在军内外广有影响）